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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语堂:幸而未获诺贝尔奖

2000-04-26 来源:中华读书报 冯世则 我有话说

我不乐意外人以为林先生足以代表中国作家,以为这个民族的多数成员便是他笔下那般哼哼唧卿的模样。

学英语,小学时期便从林先生所编《开明英文读本》前言中拾来一条诀窍:英文不可一个字一个字地学,而要一句一句地学。照办之外,教书匠生涯中还照搬了来告诫学生,强调它符合规律,不愧是大师的体会。当然,听不听全在你们自己,慢慢领略去罢,从正反两个方面。后来,为整理整句乃至整篇学来的英文,从旧书摊上买了林先生编写的中英文版《开明英文法》。两本书给我翻掉了皮,有一本脱了线,仿佛活页文选,只得用鞋带系上。半个多世纪后的现在,已不知遗失在书架的哪个旮旯,找不到了。虽然,知道仍旧拥有便觉得安慰。不提别的,单那些文情并茂的例句有的至今还记得。我敬重林先生,不全是因为鲁迅先生称赞过他;他的确为中国人学英语做过有益的事。

类此,我之对林先生有些“看法”,也不全是由于鲁迅先生三十年代对他的批评。鲁迅所曾批评的人未必就都一无是处。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活法,谈幽默、求性灵不一定就不对。再说自己当年由于这点看法而根本不读林先生的其他著作,看法再对也并无确凿的根据。

事隔二三十年的70年代,这“看法”却无意中得到一点证据。那时为翻译课作准备,英译了辛弃疾的一首词:

Young I was,and ignorant of the taste of care;

少年不识愁滋味,

Alone I loved to mount the stairs,

爱上层楼,

Alone I loved to mount the stairs,

爱上层楼,

And in new verses my imagined woes declare.

为赋新词强说愁。

Now I’ve learned all the bitterness of life’s care,

而今识尽愁滋味,

Never would I hint my despair,

欲说还休,

Never would I hint my despair,

欲说还休,

Murmuring instead:Ah autumn,how cool and fair.

却道天凉好个秋。

(调寄《丑奴儿》)

同事范德一见到译稿,说他正在读的林先生My Country and My People(《吾国与吾民》)一书,末尾恰好也有此词的英译,顺手就翻给我看了:

In my young days,

I had tasted only gladness,

But loved to mount the top floor,

But loved to mount the top floor,

To write a song pretending sadness,

And now I’ve tasted

Sorrow’s flavors,bitter and sour,

And can’t find a word,

And can’t find a word,

But merely say,

“What a golden autumn hour!”

对此我有一点微辞,以为把”少年不识愁滋味”译作“In my young days,/I had tasted only gladness”,恐怕是不行的,因为倒译回来,这话就成了“少年但识乐滋味”了。一般地说,人生与忧患相终始,哪个少年也不可能但识欢乐。具体地说,少年辛弃疾生在国破家亡的时代,家园落在异族铁蹄蹂躏之下。他是有过自己的愁的,因此才会二十二岁便拉起一支两千人的部队去参加农民起义大军,“壮岁旌旗拥万夫”,找侵略者算帐。那么,为什么偏说“少年不识愁滋昧、为赋新词强说愁”?因为他终其身追求还我河山,而终其身皇帝爷偏偏不许。作为臣子,在这种情况下“马作的卢飞快、弓如霹雳弦惊”唯有一并见之于“梦回吹角连营”,他还能做什么,甚至,还能说什么,除了“书咄咄,且休休”,“却道天凉好个秋”?“不识愁、强说愁”正是孤臣孽子愤极之词。

我之约略知道辛弃疾生平,靠的是邓广铭先生一系列的著述:《稼轩词编年笺注》、《辛稼轩诗文钞存》以及《辛弃疾(稼轩)传》,而My Country and My People的初版最早也应是40年代。林先生不是历史学者,显然不可能像邓先生那样地旁征博引,广为求索,当然也未及得见邓先生的这些著述。因此,我对“少年但识乐滋味”之译虽有微辞,却认为是可以理解的。

但林先生在那本英文书中引这首词来对“吾国与吾民”作出的阐释却难以苟同。当年的笔记中我有如下的摘抄:

We〖the Chinese people〗are an old nation,……We are now in the autumn of our national life,……deprived of progress and of national power.[And So,of the four seasons〗I like best of all autumn,because……it is tinged a little with sorrow and a premonition of death…….It is the Song of the Spirit of Early Autumn,……the Spirit of autumn so well expressed by HsinChi-chi:…….

我也曾听说过林先生的文章难译,他而且曾广告劝说国内译者不要轻易汉译。但为了行文方便,还是大着胆把这些断断续续摘抄的语句翻译过来。译时参照刚刚找来的《吾国与吾民》中文版本,意思相同之处照抄,他处只得杜撰:

吾们是一个衰老的民族。……吾们如今处于民族的生命之秋,……毫无进步,国力尽失,……我最爱好秋,因为……它又染上一些忧悒的神采,和死的预示。……这是新秋精神的歌声,……这种秋的精神曾经辛弃疾美妙地歌咏过——(下引辛氏丑奴儿原词,不赘)。

就诗言诗,我以为林先生引了这首词来作为这段话的结尾、总结全书,不免是对诗也是对诗人的歪曲。诗人的同代人是这样看他的:“古岂无人,可以似吾稼轩者谁?……中原事,纵匈奴未灭,毕竟男儿”(刘过诗,《诗文钞存》,103页);“精神此老健于虎,红颊白须双眼青”(同上,98页)。他是这样看自己的:“观书到老眼如镜,论事惊人胆满躯”;“三峰一一青如削,卓立千寻不可干。正直相扶无依傍,撑持天地与人看”(辛弃疾诗,同上书,75页)。他诚然赍志以没,却决不会无故寻愁觅恨。“书咄咄,且休休”其实是在发牢骚,因为他不可能骂他那个皇帝昏庸、腐朽、怯懦,是个败类,简直是个汉奸;因为在他的时代,“盖礼乐征伐自太子出,惟至神独断”(程必“丙子轮对扎子”,同上书,88页)。林先生如此估计这个民族,已经失误——如若情况果真那样,现在还有中国么?即使仅仅就文言文,也只得说他大可不必拉了辛弃疾来奉陪他甘心国之必亡。

作家和编辑我以为都有一项责任:多方面为读者设想。譬如说,进入社科院之初,我曾为院的学报英文版Social Sciences in China提出一个原则:不可“进口转外销”。意思是说,如若把题为“孔子与康德”的论文英译,关于康德的部分可简则简,关于孔子则需详便详。(当然,事先要由哲学编辑和作者一一商定。)否则将近于教洋人用刀叉吃西餐,受教者难免腻味。林先生早就虑及此点。据“林语堂与诺贝尔奖”(赵毅衡文,刊3月1日《中华读书报》)所言,1936年林先生对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听众介绍西安事变,“大讲chang与chiang并非一家子:抓人的是张,被抓的是蒋。一句话,首先弄准听众并非中国问题专家,结果,听众对林语堂的反应最热烈。”这个办法我赞成,但却又有些担心:“大讲”之余是否也注意帮助这些外国人弄准了西安事变的要害和是非?幸而还有陶行知胡秋原两位侃侃而谈。

写本文之前我借来了《吾国与吾民》的中文版本。出于上举的担心,翻到书末的两页和当年的笔记相对照,于是发现如下的出入。其一,英文的“吾们是一个衰老的民族”变成了中文的“吾们的民族生命真已踏进了新秋时节。在吾们的生命中,民族的和个人的,临到了一个时期……”;其二,“毫无进步。国力尽失”则中文版本中找不到相应文字的踪影。显然,两个版本立意相同,而中文本多少洗淡了给这个民族抹上的过于浓重的没落色彩。差别虽然不大,却体现了一重意思:一个是给中国人看的,另一个完全是给外国人看的。这就不免使我对林先生的用意生疑,甚至对他劝阻国内译者流译的用意生疑:对读者的适应是否变成了投合?

三四十年代的中华民族是否如林先生所说,deprived of progress and of national power,看法可以不同,而且允许误识,而且误识也允许发表。别人当然可以批评,自己说得对与不对、他人评得对与不对都属学术讨论,其实关系不大。我不赞成的是对自己人一种提法,对外人又一种提法。因此我又庆幸:林先生终于未获诺贝尔奖。因为1975年他获提名的凭据是《京华烟云》一书,“全书像是把《吾国吾民》拆开分头仔细讲解”(赵毅衡文),而《吾国吾民》的中英文本竟然如此。关于这个奖的是非议论多矣,有一点总是一致的罢:它有相当影响。我不乐意外人以为林先生足以代表中国作家,以为这个民族的多数成员便是他笔下那般哼哼唧卿的模样。想想,譬如说,八女投江、狼牙山五壮士罢,谁更能代表中华,是他们,还是那些“国事管它娘,打打麻将”的混混?

2000年4月2日,十二楼

冯世则译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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